其实kav是蛇神的意思哦。
 
 

【奥贝隆中心】MIRA

「看啊。」

想了想还是把这篇原样发了出来。虽然题目的释义取自西班牙语,但配合knr的MIRA听也很推荐哦(喂?

·本篇为现代背景设定,准确来说,是发生在01到05年这段时间内的故事。鉴于明明只是以奥宝的独白为主题的传记式小说,却能搞出全长9659字,大抵能看出我到底有多瞎编(草

·有大量与2.6的奥贝隆无关的原创情节,ooc是我的,但这个奥贝隆可能也不是蘑菇的(看向一边

·本篇剧情纯属虚构,与一切现实事件完全无关,但可能存在会令人感到不适的描写与情节。

·本篇的结尾并非是结束,而是起始。


以上OK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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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贝隆还记得在剧团度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是连最严苛的批评家都挑不出错的天才,舞台剧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明星。不知有多少人因没能抢到他的场次,在留言板上彻夜刷帖抱怨;甚至有人为在更近一点的位置看看他,将一张前位票炒到足够买上半辆车的天价。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蹙,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微笑,都足以触动他人的心弦。他是最完美的光之王子,自绘本之中走入现实的童话。曾有报社发文评论称,人们对奥贝隆·伏提庚的狂热不只是出自其精湛的演技与得天独厚的外表,更是为了寻回孩提时期丢失的梦想。

只不过,时至今日,奥贝隆回忆起孩童时期辗转于舞台与剧场之间的过往时,依旧会自心底翻起生理性的厌恶。当自过往的噩梦中惊醒时,他能感到胃酸在喉口翻涌不休。那种情况下,如果立香和金固当晚都没在事务所里留宿,他一般选择摇摇晃晃地走去卫生间,一头埋进洗手池里——吐到除了胃酸与血之外再也没东西能吐为止。

真好啊。闪闪放光,光辉灿烂。他是银发碧眼的小王子,纯洁无垢的天使。到底有多少人想抚摸他的头发,多少人想亲吻他的额头,又有多少人打着疼爱的幌子试图接近他呢。在被邀去私人晚宴时,他没学到多少用餐礼仪,唯独确认水与食物未曾下药的水准练得高超;他每次好容易借话术巧妙脱身,又被在不入流的报导边角斥做巧舌如簧。在某次回休息室取忘记的手套时,甚至听到一向信任的经纪人在电话里高声谈论自己一夜该卖多少钱……立刻就被他报告给剧团长然后辞退了,理所当然。

人类简直像是乌鸦。一旦看到美丽的东西,就会想要占为己有。将花朵的头颅折下,将金币扔进熔炉,将宝石自眼眶中剜出。到了最后,只会剩下一无所有的空壳。

『是么?我倒觉得更像是虫豸呢。』

在某场晚宴上遇到的绿发少年,笑盈盈地眯着金色的眼睛。

『群居,吵闹,脑袋空空,可又在区区数百年间便爬满了遍地。在动物之间传播疾病,在草木之间破坏植被,明明总在忍饥挨饿却又会去糟蹋食物,靠着吞食同族的尸身,爬上更高一级的台阶……啊啊,虫子可说是会永无止境的繁衍下去的,非常繁荣昌盛的种族呢。』

奥贝隆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反应了。是惊慌失措的逃走了?又或是硬着头皮与对方相谈甚欢?连当时心绪的轮廓都无法捉摸,只有空洞的恐怖尚且残留在胸中。自那一日起,他从未真正摆脱被虫子啃噬的噩梦。

人类是虫子。是不仅仅满足于啃食地壳与生命,甚至还要残害同族的,令人恶心的害虫。

那么,被这样无数的虫子觊觎着的自己,岂不是更加恶心吗。

不过,奥贝隆还是普通的长大了。既没有被卖去某个暴发户的家里,也没有像大多数童星一样遭到铺天盖地的批评,从广义上来看,是被众人所爱的幸福的前半生也说不定。即使人气不如以往,他也还在大多剧目里稳定的占有一席之地,有他参与的剧本依然能博得满座喝彩。他仍然是舞台剧的夜幕之中最亮的那颗明星,未尝一次失意的挫折。

然而,奥贝隆·伏提庚厌恶着自身。

而这是不论鲜花、喝彩还是口哨,都无法自他心中拂去的阴霾。

他报幕时的语调里略微掺进了调笑,他谢幕的台词里逐渐混入了嘲讽。人们将其当作他转型的事前预告,反倒愈发趋之若鹜。他只觉得愚蠢,话到了唇边却又无法吐出。赞扬、掌声、金钱,大量甜美的现实哽住了他的喉咙,强硬地在他眼前画出了绝不可越过的红线。

自己纵使唾弃周身的一切,依旧不得不依靠虫豸的善意而活。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天,奥贝隆第一次尝到几乎将整个胃吐出来的滋味。

那天,他久违地想给父母打电话了。自他借八岁时的那场演出打响名气,之后便随剧团在各地辗转奔波以来,除却定期将演出费汇去一部分之外,他已很少与家人联络。大到巡演的相关事宜与下一站的目的地,小到新的剧本和演技相关的个人练习,包括下一场晚宴与采访的邀约之类,各式各样的事务无休无止地自前方扑来,压榨他每一滴私人时间。他并不是不曾思念家族,只是比起走到酒店大堂去用公共电话,他更情愿爬回自己房间倒头就睡——特别是在一天只有三到五小时可睡的情况下。

但思念之情不会消解。所谓的感情绝不会弭于无踪,只会在冰面之下安静地汇集,蓄积,直到某个决定性的脆弱节点,一举决堤。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拨这个号码了,可手指依旧半自动地敲出了熟悉的节奏。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功夫,但在等待电波接通的单调音节中,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他多的是想说的话。家里还好吗?上次联络时他们说想要一个妹妹,她已经出生了吗?就算不说自己的事也可以,他只想听听他们的声音。他只是想要确认自己不是恶心的腐肉,不是被埋葬于虫堆之中的尸骸,奥贝隆·伏提庚是被家族爱着,被众人所祝福的孩子。

太久了。真的让他们等了太久了。他们会生自己的气吗?可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已经很累了。不管怎么说,把自己独自扔在这样一个全是成年人的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也未免太过分了。但我已经原谅你们了,所以,也原谅我吧——听到这样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会生气吗,还是会在电话那头露出没办法的表情,就这样笑起来呢?

——一直以来,他们能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骄傲吗?

电话通了。他吓了一跳,险些叫出来。方才脑海里纷纷杂杂纠缠不清的诸多念头,现在反倒伴随砰的一声消失不见了。奥贝隆一阵慌乱,拼命驱策打了结的舌头,试图挤出个什么来。他从未如此怨恨自己竟会遭到记忆力的背叛。

『请问……您好?』

自听筒另一头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光是这一句,他就差点一松手把电话摔下去。

是母亲的声音。父亲一看起电视就不愿起身,总是由她接电话。他还记得家中电话铃的声音,他记得在电话下作为垫布的白色蕾丝的样式。他记得自己在午后跑过响彻铃声的木质走廊,脚步被阳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母亲抚着他的头,从他手中接过传声筒。他站在那里,昂首挺胸,骄傲得像是整个世界的国王。

回忆的潮水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没。他蹲了下来。他的喉咙痛得像被火烧过。在无法压抑的哽咽中,他能挤出的只有最简单的音节。

「我……不,晚上好,我……」

『……呃?』

有什么不对。在他已然模糊的视线后方,有什么突兀的敲响了警钟。宛若冰水渗入脊髓,他的身体急速冷却下来。他发不出声音,但不再是因为喉咙的疼痛了。那样单薄的痛感,和胸口压迫着呼吸的痛楚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个……』

已经晚了。

没能放下电话。没能堵住耳朵。那句困惑的声音就那样透过传声筒,清晰而毫无窒碍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您是哪位……?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做了个噩梦还是通宵未眠。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奥贝隆只记得第二天起床时的样子。准确的说,他记住的是那面挂在盥洗室里的镜子。那镜子闪闪发光,擦得干干净净,他前一天入住时还特意敲过镜面,以确保这不是某些恶趣味的旅店常有的单面镜。在那样清晰的倒影里,连一点异样都无所遁形。

在镜子中,自己头顶的发丝混入了几分灰色。

成长期与告别同样来得猝不及防。银色的发丝伴随身高的生长一点点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偏灰的黑发。在迈入十四岁时,原本顺滑的银发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伴随浅色的发丝转为夜色,原本清透的碧蓝瞳孔也一并灰暗下来。奥贝隆对外声称同样是生长期的影响,心里倒有些不同的解释。只是即使将那些思考付诸言语,对如今的他也没有丝毫趣味——他宁愿选择居高临下的俯视那群嗅到一点腐臭便一拥而上的愚蠢记者,吐露虚言,编排语句,往言语中注入满满的毒汁。每当社会舆论在他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发生倾斜,过往呼风唤雨的公众人士于一夜之间转为众矢之的,甚至在他的造势之下沦落至死地,他便会自其中品味到近乎恶毒的快感。

作为人类成长的奥贝隆·伏提庚已经死去了,此处徒留一具尸身。

无论如何对一直以来贪求自己的虫豸加以欺凌扭曲,都不会感到丝毫罪恶感的尸骸。

更何况,他的演技并没有随之褪色,他还可以继续在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他脱去了属于主角的白色长袍,转为隐藏在暗影之下的恶役。他不再能站在光圈的正中,传递剧本中神明的旨意;但也没关系,他很乐意作为恶人接受全场的惊呼,甚至在让小孩子尖叫这件事上有点乐在其中。在不得不出演主役的时候,只要换上假发就好了。

当然,如此明显的改变不可能只掀起小范围的风波。不少媒体对他群起而攻之,当然也有报社编造了耸动的标题。一袭白衣的妖精王子究竟在历经怎样的淬炼之后,成长为身披黑袍的少年王——面对这种显然意有所指的标题,奥贝隆仅仅耸了耸肩。在数个月后,只留下这家报社的市场份额被大幅挤占,经营举步维艰,最终沦落到被竞争对手收购的事实。

他有着在上流社会积累下来的人脉,同样具备操纵人心的才能。他已经不再顾忌了。事实上,他甚至半认真的想试着将整个上流社会掀翻试试看,而理由只是出自无聊。他曾试图伸手去抓那只存在于被美化过的记忆中的幸福,而如今,他连所谓幸福的概念都不再拥有。

他早已不是什么妖精或王子了。他是外在美丽而纤细,内在却丑陋不堪,柔软,臃肿,吸饱了脓汁的蛾(蝶)。每当看到镜中的自己,他就恶心得想吐——镜中的少年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从容而优雅,仿佛纯粹到对世上的恶行一无所知。

他曾被人称作自绘本中走出来的童话。而如今,他像个从戏剧里走出来的反角。

他知道自己总会死在哪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磨得锃亮的利剑刺入胸膛。他要捂着胸口戏剧性地瘫倒在地,就那样睡在满地的红色花朵中,再不复起。

奥贝隆从未想过自己是否热爱那彻底磨蚀了他前半生的戏剧。自从他第一次被父母带到剧团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为此而生的。在他尚且幼稚的年纪,他曾经指着头顶的聚光灯说自己要死在舞台上——当然,被老师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没想到那句孩童的戏言当真会实现。

在那场舞台事故发生之后,曾有撰稿者在小报上肆无忌惮地宣称,剧团的负责人一生最精明的判断就是接受并栽培了奥贝隆,而最错误的选择也同样。事实上,早在那之前,诸如此类的报道便已层出不穷。奥贝隆的手段无不依赖于人类,而需要经过人心的计策必定无法做到天衣无缝。最开始只是怀疑,之后是推论,继而是声讨,最终进展到无中生有。他曾做过的恶行正加倍的返还到他的头上,而他除却一言不发的承受,别无他法。

有报道开始主张他是某某企业家的情夫。奥贝隆只觉得可笑。于是,诸多报社顿时如发现新大陆一般一拥而上,每一个关于他靠山的人选都有自己的主张,甚至有些在法律边缘游走的无名小报为吸引读者,同时也为了让报道显得更加真实可信,竟然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其中的某些细节来。这出荒诞的喜剧热潮持续了大约半个月,或许是接到了其中某位的警告,他们终于默不做声了。

奥贝隆当真觉得可笑。他分明不能忍受被任何人触碰,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不再是人了,他能感受到昆虫外壳内特有的脓液在皮肤下蠢蠢欲动。他怀疑自己的表皮会在哪个瞬间破溃,脓汁喷薄而出,纵使他的理智一再重复主张他的荒诞,他亦无法自这一妄想别开视线。不记得多少个夜晚——或许是那一年间的每个夜晚,他从自己被虫群啃噬的噩梦中惊醒,连胃酸带血的吐个精光。他难以进食的现象在声讨风暴爆发之后愈发严重,最后干脆放弃了食物。由于他已经不再是能出演的状态——无论名声还是身体状况——他的日课从台词背诵变成了坐在躺椅上,盯着头顶的葡萄糖一滴滴往下坠落。除却那个摊上了他的倒霉经纪人与医生之外,没有哪怕一个人会再聚到他身边来。

在梦里,他永远躺在那里,没有血,没有骨,躯体内流尽了脓汁,只剩一具干瘪的皮囊。

然后诊断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认为他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同时委婉的提议他转去精神科看看。他婉拒了对方那悲悯至极的眼神,在经纪人颇不情愿的护送下起身离去。果不其然,直到那天晚上剧团长前来传达经纪人的请辞和赔偿要求,他还是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至少他受的不过皮外伤,而那个倒霉蛋在能把他拱手让给贪婪的记者之前,就被一根不知道打哪掉下来的棍子敲裂了肩胛骨。

他心情好,于是给那家伙签了一大笔钱,只是没配上他惯例的笑容。他的食道肿胀很严重,压迫着气管和声带。即使想笑,他也已经笑不出声了。

人类固然丑恶,可再怎么丑恶的人类也不会接纳一只披着同类的外皮,潜藏于他们之中的蛾。

自己所受的是报应。是装作人类的样子,在人类之间生存了十五年的自己,理所应当的报应。

剧团长离开了,从那天起,再也没回来过一次。奥贝隆逐渐发现每天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医师可见的生活实在无聊的惊人,他想出去走走,只是一个砸破窗玻璃的大石块让他被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唱歌了,但说话还算没问题。他想试试大声说话,可自喉咙里传出的只有嘶哑的风声。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衰弱,他的生命沿那冰冷营养液流淌的方向逆流而上,充入逐渐变空的输液袋中,再不复还。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军人该死在战场上,医生该死在病床上。那么,演员就应当死在舞台上。

奥贝隆·伏提庚在应当在咒骂与唾弃中,在人造的花丛中,在耀眼的聚光灯下,孤独的死去。

那个想法近乎疯狂地攫住了他,他清楚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速度闯入了剧团办公室——话虽如此,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也就只跟一般人走路的速度相差无几——并把几乎投入了他全部财产的支票拍到了剧团长眼前。他只是说他想再演一次那出剧,和八岁初次登台时一模一样的戏码。不同的是,他这次不再要求演出主役又或是反派,他仅仅要求一个丑角——这样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单人登场,观众在扔瓶子又或是更凶险的物品时不至于砸到其他无辜演员。他动用了他全部的耐心和话术技巧,面对这个自七年前至今一直把他当成摇钱树的半老男人,巧妙而恳切地说明这场告别演出对他的重要性。——支票是?哦,当然是感谢剧团将我抚养成人,用来给剧院添置最新用具的。很好。——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这是我几年来攒下的积蓄,我自觉时日无多,这笔钱还给剧团最为妥当。——我的家人?哦是的,我打算带着剩余的一点钱回家,和父母一同度过最后的时光。——对剧院的影响?妖精王的告别演出会是个好噱头。别提座位了,大概连站票都会卖个精光吧。——是说会对剧团的声誉造成影响?啊呀,这话我只在这里说,实际上我已经找人买通了xxx报,在我死后,他们会负责对剧团进行包装,将你们塑造成有情有义的受害者……当然,我还有xxx议员作为后盾,您忘了吗?就是我在浮灵顿巡演时xxx爵士介绍给我的………

全部都是假话。一切都是谎言。不含半分真实的话语自然而然地自口中流出,没有一丝迟滞。在那个多疑而愚蠢的男人在他与他的支票间来回游移视线时,已经开始有些厌烦的奥贝隆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他的办公桌。似乎剧团长在他进来前正闲得无聊,桌上摊着一份报纸,卷头用夸张而鲜明的黑色大字印着头版头条:

聚焦伏提庚!时隔多日终于在大众面前现身,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实际竟有吸毒史!?xxx记者现场调查,带你走进真实!

奥贝隆好容易才控制自己的唇角没有露骨的扬起。他不禁觉得,还好不是梅毒。

在视野的一角,剧团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吞了口口水,抹了下半秃的头,小心地将支票收进了抽屉。

演出时间很快就定下来了。记者争先恐后地挤在剧院门口要求采访,网络上关于本次演出的讨论亦是铺天盖地。在那之中,例如「光之王子最后的绝响」「伏提庚无罪推论」「其实是为证明自身清白发出的求救信号!?」「xx剧团独家爆料!妖精王其实……」等讨论串亦开始悄然兴起。奥贝隆只看了一眼便翻了页。他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他早已堕落为模板化的恶党,也应以恶党的身份迎接谢幕。

然后,公演的日子总算是在他连走路都做不到之前到来了。在此期间,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试着服用流食,甚至想要试试锻炼身体,努力要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一点。只是药物的副作用超过了他的想象,镜中的他看上去与其说是变得健康了,不如说是变得浮肿了。在注意到这点时,他险些再度被体内充溢着大量昆虫体液的妄想压垮。

他只得停药。好在他的食道状况有所好转,他毋须再为剧本中需要夸张表现的部分太过费心。当他发现自己几乎比初次登台时还要紧张时,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狂笑的冲动——这对帮助他整理心情没有一点作用,只会害他的喉咙再度陷入破风琴一般的境地。他已经受够无益的疼痛了。

那时的奥贝隆还是相信着爱与希望,天真无邪的孩童。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哪里都去不了。

厚重的幕布后传来纷乱的声音,全速运转的排风扇带起人群聚集时特有的热气。他和过往那已然有些模糊的诸多岁月一样,在舞台一侧的暗影中整理着厚重的戏服。他从没演过丑角,之前在带妆彩排时为整饬那些重重叠叠的皱领费了好一阵功夫。不过,远比平日夸张的妆容反倒适当的掩饰了他的惨白面色与凹陷的脸颊,只是面对相较他如今的身材有点过分松垮的戏服,他试了颇多法子,最终还是不得不往里塞点缓冲垫。实行效果很不错。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努力不让身上早已腐烂的肉块掉下来的僵尸。

从初次彩排到现在,剧团的人跟他交换的语句用手指都数得过来。他重新调整过剧本,以确保每一次丑角的登台都是他的独角戏。为了适应自己的身体状况,每一个太过夸张的肢体动作都做了重编,复杂的唱词则用音韵相似的念白进行替换。他已经在舞台上行走了七年,这种事做起来轻车熟路。能够挑动观众的每个动作,每句台词,甚至于每个音节——那些俗艳而华丽的小节烙在他的血脉里,埋在他的皮肤下,在他的脊髓中生根发芽。在孩提时期,他曾一心景仰戏剧之神,甚至将自身的才能归于神明赐下的厚礼;而时至今日,他终于过晚的意识到,那不过是在盲目的自大与傲慢之中,悄然渗透了骨髓的诅咒。

奥贝隆·伏提庚将在今夜的聚光灯下死去。他的生命将被众多害兽吞吃,他的尸骸将被诸多虫豸分食,他会在罪恶、饥饿与痛苦的尽头,回归大地安稳的怀抱。

而那会是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

序幕的布景终于调整到了正确的样式。安置在舞台两侧的音响装置放出了音乐,幕布在传动装置的作用下缓缓拉起,负责序幕的演员们急匆匆地跑过站在阴影中的他,奔上舞台。大多数人在经过时朝他投来急促的一瞥,让他有些烦躁。那视线狂热、怪异而苍白,隐隐透露出悲哀的痕迹。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至少他有记得明确要求门口的警卫,为防止那名经纪人的惨剧重演,在监督观众入场时,必须禁止他们携带一般意义上能伤到人的东西。

他不需要什么人给他陪葬,尤其是这群跟自己走的最近的家伙。不论于好于坏,他都和他们一同度过了将近一半的人生。他们擅长的角色、无意识间的习惯、甚至是各人喜好的晚餐菜色,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尽管奥贝隆几乎没有和他们一对一交谈的机会,但他的确依稀记得,在自己还只是个平凡的戏剧初心者,还在和同年代的每名小鬼一样为了背完大段的台词绞尽脑汁时,他们总会以正在成长期为由偷偷多分自己一点晚餐的面包,在留宿的日子将莎士比亚的剧本当成睡前故事灌进自己的脑袋里,毫不顾忌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放声大笑。

自他一举成名,从此被迫辗转于舞会、晚宴与邀请函构成的上流社会开始,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露出那样放肆的笑容。

聚光灯忽地转了一圈,台上饰演恋人的两名主役握着彼此的手情真意切地约定了明晚的私奔后分别朝着两侧奔下了台,而方才一直在舞台一侧躲藏的女性配角则取代两人的位置,一面朝着观众倾诉自己的烦恼一面快步向另一侧走去,背景音乐也由低沉的大提琴转为小号的高亢旋律。序幕即将结束,马上就该他上场了。他必须一个滑步踱上舞台,接上三个转体,一个跳跃,稳稳地停在舞台的正中。虽然已经比原本的转体四周接空中转体一周简化了不少,他依旧不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好到能全不出错的做完这套动作……毕竟在彩排时他都有数次险些摔倒的经历,而今天他还有些重心不稳。

是的,这便是他为今天提前做好的安排。在决心于此葬身那天,他便托那个拿石头砸坏自己窗户的白痴——那家伙只是个住在附近还恰好不幸失恋的大学生,稍微吓唬了他一下,立刻就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去专门店买了一柄开刃的猎刀,跟原本要用在剧目里的特制模型大体合衬。那柄刀现在正躺在刀鞘里,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腰带上,不停地提醒他那令人难耐的时刻即将到来。

而这也正是他选中这出剧目的原因。

并不是什么怀念过往,也不是为了追回荣耀,只是在这场戏中丑角的谢幕给他留下的印象格外深刻罢了。在戏剧的终幕,担任丑角的演员会一边念着惯例的定场词一边庄严地拔出佩刀,俨然一副国王大人的架势,然后突然一个滑稽的跌跤,正好撞在朝上立着的刀刃上——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喜剧效果。在满场惊呼的当口,胸口插着把刀的丑角会像没事人似的爬起来,挠挠头,耸耸肩,一溜烟地跑到幕后去了。

而他再不会有起身的机会了。

宣告幕间来临的铃声震价天响。跟随那铃声,奥贝隆的身体几近自动的一跃而起。滑步、转体、跳跃、完美的停在预定的正中央,随之自然地摆出一个优雅而滑稽的邀舞姿势。他左顾右盼,夸夸而谈,宣称他才是这片森林真正的主宰。他认为他在老橡树议会中担任了至关重要的职位,并自大的表示这座森林的丰饶富足全是拜他所赐。他突然生起气来,将头顶纸糊的王冠一把扯下,用力践踏。不知何处忽地爆出一声响亮的号角,洪亮而庄严的声音宣称真正的森林之王即将登场。他吃了一惊,仓皇地逃下了舞台。

他好像恍惚了许久,只记得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光。无论是嘘声还是倒彩,怒骂还是大笑,他连一丁点都没有听到。他能看到的只有围绕舞台铺陈的诸多布景,它们在他的眼中幻化为真正的丛林;他能听到的只有不断切换的背景音乐,他就因应那永不停歇的变换表演出各式各样的情绪和反应。他像只轻盈的蝴蝶一般,在舞台上不住地穿梭飞翔。他要将一切的一切统统拉入梦与虚构的世界,就和过往的每出戏码一样——直到团员们难以抑制的惊呼在音乐的间隙钻入他的耳朵,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通往后台的台阶上。

幻梦唐突远去,他又掉回了疼痛而疲倦的现实。

奥贝隆费力地支起身子。从目前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判断,他没有晕倒太久,至少没有错过他理应登台的戏码。戏剧已经进展到了第五幕,很快就是谢幕的时候了。终成眷属的恋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旁的天使为他们降下祝福……他看起来不太像天使,一直面色苍白的在往自己这里瞟,而且有点嫌大了。

他不禁笑了出来。不得不说,在与他同样年纪时,自己站在那确实要比他好看点。

背后纷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那群化装成精灵或鸟兽的演员闹哄哄地跑了过来。他被不由分说地拽了起来,数不出多少只手急切地帮他拍掉戏服上沾到的灰尘,不晓得是谁的水壶直接塞到了嘴边,险些害他呛到。太多的声音和关切充斥在狭小的空间中,搞得他头晕脑胀。宛若尘封多年的时间突然开始流动,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总背不住台词的小孩子,正站在幕布后方的台阶上,紧张的等待自己的初次登场——而那幻影也在一瞬之间破碎消逝,他还是奥贝隆·伏提庚,卑鄙的恶党,丑陋的虫豸,不存一丝对未来的冀望。

奥贝隆猛地直起身子。伴随报幕铃无情奏响的节奏,他推开聚集过来的演员,踉跄地走上舞台。他已不再能够做出如剧本要求一般的动作,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疲倦而迟钝的疼痛。他只想闭上眼睛,然后,永远的睡下去。

他终于走到了舞台正中央。他挺直脊背,直直的摊开双手,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坦然一些。然后,他就那样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审判。

他听到了拍手的声音。

奥贝隆错愕的抬起头。他以为会有什么东西砸过来,会传来排山倒海的嘘声,至少会有一两个人站起来喝个倒彩。他没有。仿佛永不停息的掌声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整个剧场,刺眼的闪光灯伴随快门连绵一片闪个不停。有人激动到在原地上下跳跃,有人站在座位上冲他挥手帕,有人涕泪横流地冲他喊着什么,有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站在第三排正中的橙发少女高高地举起手,用力将什么朝舞台的方向投掷过来,随后一个红色的物体划破了空气,掉在他的脚边。是花朵。

越来越多的红色花朵自四面八方飞来,在他的眼前积成了小山。就和过往每一次公演一样,无数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汇成赞美与喝彩的河流。不,他不记得曾经有看到过这么多人因他的表演而哭泣……但也未曾听过这样盛大的欢声。他条件反射地握住挂在腰侧的刀柄,却无法将它拔出。他的手失去了力气,而他脑袋也快要失去现实感了。在这片宏大而感人的反转剧面前,他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

这绝不是他所冀望的终局。

奥贝隆近乎慌张的回头看向他的剧团,可不管将视线移向何处,都只有洋溢着幸福与眼泪的笑脸。他绝望的吞下一口气,张皇地抬起头。

他看到巨大的黑色钢架掉了下来。

在感到疼痛之前,他率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双腿与手臂被钢铁压碎的湿润声响。

30 Aug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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